第一个场景最后,林之孝家的到怡红院查夜,苦口婆心训诫一番,刚刚离开,晴雯就命人关了院门——第六十三回进入第二个场景“开夜宴群芳齐聚”,归入贾府气运线。
曹师安排晴雯吩咐关院门,既是怡红院主仆“被查夜”后心理活动描写的延续,也是查夜支线的收束小结,由此完成情境自然过渡。
前面说过,第六十三回是《红楼梦》全书中十分重要的章回。开篇的第一个场景,负责章回间的承启转折,第二个场景的主要任务,就是顺利营造“群芳齐聚”的情境,为随后关键的第三个场景“开到荼蘼花事了”,完成铺垫。曹师为这个场景中设计的情节演化路线,曲径通幽,堪称完美。
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不用高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大家果然抬来。
按照宝二爷最早跟大家的约定,夜宴只是怡红院主仆的小聚,人数不多,使用高桌即可。然而,按照曹师的规划,夜宴规模很快就要扩大,此刻便需超前谋划夜宴场地如何适应这种规模变化。所以,袭人对场地环境的部署,看似偶然,实为必然。
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
这一句开始,陆续介绍出场人物和现场情境。
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就安到五更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沤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座绫怎么读,且忙着宽卸衣裳。
既然是怡红院内小聚,既然是为宝玉庆生绫怎么读,既已关了院门,这里就必须写出不一样的聚会场面。曹师在这里选择让大家“宽卸衣裳”,自然贴切。
一时正妆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儿,身上皆去裙短袄。宝玉只穿件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袷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绫子斗的水田小袷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袷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厢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到像一对双生的弟兄两个。”
这段文字采用常规的总分总写法,以点带面,十分精彩。第一句话先写群像,然后由总到分,选出宝玉、芳官两个代表性人物,分别从形象、动作、语言三个方面展开细节描写,最后借众人之口对两人形貌进行评价,完成场景小结。这里选择芳官做为代表人物之一,便于实现上下文呼应与伏笔预设,一举多得。
袭人等一一的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虽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圆坐定。小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张椅子,近炕放下。
继续进行人物和现场情境介绍的同时,完成最初约定的内部聚会吃酒庆生环节,为展开新的情节线索“扫清障碍”。
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窑的,不过只有小菜碟大,里面不过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
这一段文字一笔多用,既前后呼应还原了场景细节,又能调整行文节奏,完成情节转承过渡。菜肴酒馔的品质和数量,则印证了贾府“百足之虫”的状态。
宝玉因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的才好,别大呼小叫的,惹人听见。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宝玉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顽意儿。”袭人道:“这个顽意虽好,人少了没趣。”小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林姑娘请来,顽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
这里的场面转折设计精巧,人物关系自然准确。曹师先从宝二爷要求行酒令开始,再安排袭卿提出斯文、简单的补充要求,随后让麝月提出不合理建议,以便宝玉否决并提出新花样,接着由晴雯表示十分赞同,袭卿再泼冷水说人少没趣,最后才由小燕提出曹师的真正意图:扩大夜宴规模,请宝姑娘、林姑娘等姐妹一起来玩。
虽然上面的整个过程设计都是为了实现曹师的意图,但透过字里行间,读者还是不难发现袭卿的身份变化之后,在怡红院拥有了相当的话语权。曹师笔下,这种通过细微之处揭示人物、情境或背景变化的例子,信手拈来,比比皆是。
袭人道:“又开门喝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呢?”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小燕合四儿都得不了一声,二人忙命开了门,分头去请。
这一段对话,乍看之下,是为了表现袭人行事稳重,细究起来,仍是为实现扩大夜宴范围的近期目标服务。为此曹师甚至让宝二爷连用两次“怕什么”这种极为罕见的强势语气。这种语言和行为的综合运用能力,远远超出了萧遥的认知,而各种藏匿于表层之下、基于人物关系建立的叙事逻辑,更是复杂无比。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请去,只怕宝林二位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他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去了。 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说:“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 探春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到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好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
之前我们一再说过,曹师最恨平淡。笔下的构思和文字,总是层层叠叠,连绵起伏,充满变化。
夜宴第一阶段,完成内部聚餐和宾客名单扩充,接下来的第二阶段重点是如何将客人顺利邀请到怡红院来。在这个环节设置情节曲折点,最为自然,也最省力。于是,曹师特意安排晴雯、麝月、袭人三人亲自前往各姐妹处相邀,既可引入新的变化,又能通过提升仪式感,突出重点人物的区别对待。
这一段从场景的布局结构来看,仍属过渡,所以在文字方面尽量简约,曹师只简略描写了过程和结果。重复使用的“再三”和“死活”两个词,精炼传神。
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夜饮聚赌,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这又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到也不怕。”
众人齐聚。因为林妹妹在场,所以宝玉必须要有特别关照的举动,这是表现人物关系的最基本要求。林妹妹打趣探春、李纨,同样是颦儿的性格写照,非如此不能表现林妹妹与众不同。类似的细节描写要求,只是作家的基本素养,就像手谈时的命令手,舍此不做它想,因此无需选择,照做即可。
情节推进到这里,怡红院夜宴的前两个阶段任务完成,第六十三回的第二个场景,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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