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又到了过年的时分。现在过年,人们普遍觉得缺少年味,除了与家人团聚吃吃喝喝以外,跟其它节假日并无二致,甚至会很无聊,更谈不上什么乐趣了。回想起我们小时候的过年情景,倒是其乐融融,让人回味。
笔者生长在太湖一隅的江南乡村,虽然离开家乡多年,但儿时过年的情形,记忆犹新,虽然当时物质匮乏,却似乎比现代人过年有趣多了。进入腊月,特别是吃过腊八粥后,过年的气氛和心情便愈来愈浓,我们这些小孩几乎是天天扳着手指头等待了。到了腊月中下旬,大人们开始到附近镇上买年货,如糖果、花生、瓜子、糕点、炮仗、对联、新衣或新布料等,准备过年。
对乡下人而言,过年的一项重头戏是杀猪。那时的乡间,家家养猪,除了平时卖掉一两头猪补贴家用以外,总会养肥一头猪留着过年用。杀猪通常由村里俗称“杀猪佬”的业余屠夫操刀,外加一两个助手。杀猪佬先用一只弯钩扎在猪的耳朵上,然后在猪的嚎叫声中与助手一起把猪拖出猪圈,按到一张长条木凳上,用一柄锋利的尖刀插入猪脖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直到放尽猪血才罢休。现在想想这个杀猪的场景很是残酷,但当时我们这些小孩子司空见惯,并不害怕,还常常跟着看热闹。多年后我带着三四岁大的儿子回乡过年,他看到这个场景着实吓坏了,嚷嚷道:“孙悟空要来找你们报仇的!”看来他小小年纪便懂得了孟子“君子远庖厨”的道理-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比他爸爸强多了。当然杀猪只是开头,屠夫的重活还在后头。杀完的猪要抬入注满热水的大铁锅中褪毛、开肠破肚、肢解。这一切都完成后,家里头的工作才开始。大人们要清理猪下水、猪蹄子,卤猪肚子、猪大肠,煮猪血,压猪头,熬猪油,腌制咸肉,忙得不亦乐乎。卤制的下水用来过年吃,猪油用来炒菜,腌制的咸肉,则留到开年的春天吃。一头猪腌制的咸肉,往往可以供一家人从春天吃到夏天,这也是农人春夏之际的主要肉食。
接下来的一桩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过年准备工作是做糰子。做糰子需要用很多米粉,最早的时候是用石磨人工碾磨的。我记得家里有个大石磨,大人们在冬天的夜晚早早就开始牵磨碾米,费时费力。后来村里有了电磨坊,就省事多了。我们家是个大家庭,老老少少有九个人,要做很多糰子鸡豚,另外还要送一些给上海的爷爷和城里的亲戚,所以做得更多。糰子有白、绿、红三种颜色,每种颜色的糰子又有尖顶、圆顶两种形状,代表不同的馅子(见图)。圆顶白糰是肉馅,尖顶白糰是萝卜丝馅;圆顶绿糰是咸油酥馅,尖顶绿糰是豆沙或芝麻馅;红糰只有甜油酥一种馅。我最喜欢萝卜丝馅糰子,父亲则中意豆沙和甜油酥馅的。做糰子的当天,母亲早早就起来烧热水、调米粉、准备馅子,然后一家人坐在饭桌上一起做糰子。这个情形有点像北方过年包饺子一样,老老少少都参与其中,其乐融融。做好的糰子要放到厨房蒸熟,那时江南乡村用的都是烧稻草、拉风箱、带烟囱的的旧式炉灶,上面有一个大铁锅。糰子就放在铁锅上的双层蒸笼里蒸,我们小孩子帮着拉风箱、添柴火,期待着糰子出锅。糰子出锅时热气腾腾,要放入院子里的大竹匾中冷却,我们小孩则拿着夏天乘凉用的大蒲扇对着糰子扇风,院子里弥漫着氤氲的雾气和孩子的欢呼。那时没有冰箱,凉透的糰子要放入瓮中密封保存,作为过年期间全家人每天的早餐,通常要吃到正月十五。
过年要准备的另一样东西是米酒。制作米酒时要先将糯米蒸熟,冷却后放入酒麯发酵。通常在两三天后发酵成酒酿,然后再加入大量温水继续发酵成米酒。米酒略浑,口感清醇,余香绵长,也就是陆游笔下“莫笑农家腊酒浑”中的腊酒了。日本的清酒也是米酒,不过可能经过滤后变清了。记得家里过年要做很多的米酒,通常用一个陶制大缸,足足放下一个孩子(所以历史上有“司马光砸缸救人”的故事),容量很大,应该有好多斗。可惜李白不来作客,否则他老人家斗酒诗百篇,这一大缸酒当可留下好几百篇诗了。
临近过年之时,村里还会集中做豆腐,村民用黄豆换取豆腐。豆腐磨坊就设在我家隔壁的大院子里,这本是我叔公的家宅,后来充公成了大队部。豆腐坊里很是热闹,有磨豆浆的电磨,烧豆浆的灶房,存放豆浆并点卤的大缸,还有大块大块用纱布沥干的成品豆腐。坊里浆水遍地,我们这些小孩出出进进看热闹,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讨到几口鲜嫩的豆腐花吃。自己磨豆腐除了可以吃到豆腐花和豆腐以外,剩下的豆腐渣用热油加点葱花炒一炒,也是一道美味的菜,所以一点都没有浪费。
鱼塘捕鱼也是过年之前的一个小插曲。我家旁边有一个淤塞了的小河浜,已与主流河道不相通,成了水塘。村里另有几个天然水塘,里边通常有些野生鱼虾。过年前正是农闲之际,村里会用抽水机把这些水塘的水抽干,竭泽而渔,由一些青壮年村民在没腿深的淤泥里捕捞鱼虾、蛤蜊(河蚌)、甲鱼、泥鳅,我们小孩子则站在岸上看热闹。不过这些水塘里的鱼虾不多,所以进去捕捞的人也是玩乐多于收获。
腊月二十三日是大扫除的日子,俗称“掸尘”。这一天,家中院内、楼上楼下、里里外外都要打扫干净,迎接新年。那个时代我们当地已经没有了祭祖的传统习俗,但离我们三十里外、相对偏僻的太湖边外婆家还会在年前祭祖,所以还要准备鱼肉果蔬,供奉祖宗先人。
最能让人感受到过年气氛的,莫过于春联了。春联或从街上买来,或请村里字写得好的小学老师书写。到了大年三十,中午吃完馄饨后,就开始贴春联。一时之间,家家户户的大门和门楣上都已贴上了长长短短的对联和横幅,一如千百年前王安石所描述的情形:“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当然,当年的对联也是带有强烈时代色彩的,内容很多都来自毛的诗词,如“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等。不过,这些鲜艳夺目的春联还是给人带来了喜洋洋的感受,节日的气氛油然而生。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城里人还能定期定量凭票买到有限的肉、鱼、蛋、和豆制品,乡村则完全没有这些“特权”,平时生活甚是清苦,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大鱼大肉一番。因此,大家都盼着过年,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吃。大年三十天黑时分,一切都准备就绪,就该吃年夜饭了。全家人除了远在上海的爷爷以外,都围坐在一张圆桌旁,听着外边零星响起的爆竹声,边吃边聊。这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餐,鱼是一定要有的,其它有猪头糕、白切肚、豆腐百叶煨肉、茨菇烧肉、炸春卷、水芹菜、呱唧菜(由黄花菜、黄豆芽、咸菜、百叶丝等拼成的什锦蔬菜)等,冷盘热菜一大桌子,大为解馋。
吃完年夜饭,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早早入睡,满心期盼着第二天起来穿新衣、拜新年。年初一一早五点多钟,院子里的公鸡刚刚打鸣,大人们就爬起来放炮仗,因为放得越早这一年的福气越好。小孩子们也常常会被爆竹声吵醒,起床后穿上放在床边新衣服,然后逐个向太婆、祖母、父母、叔父和其它长辈拜年。他们都会给我们压岁钱,通常是一两块钱,放在一方云片糕的红纸皮内一起给我们,以“糕”代“高”,取个吉兆。吃完早饭(糰子)后,我们这些孩子会成群结队、挨家挨户去邻里拜年。每到一家,先要恭恭敬敬称呼对方,说两句新年的吉言,主人家也会笑颜相迎,请我们坐下,然后拿出准备好的花生、瓜子、糖果、茶给我们享用,临走时还要往我们口袋里塞一些带走。我们从东家转到西家,一上午下来,肚子里装得满满的,连中饭都不想吃了。新衣服的口袋里也装满了花生瓜子糖果,留着慢慢吃。这感觉可比美国孩子万圣节挨家挨户敲门讨糖要过瘾得多,也有意思得多。
接下来几天,我们会随着大人去姑母家、外婆家和其它亲戚家拜年、吃饭、收压岁钱。到了初七初八,年就差不多过完了。不像是北方鸡豚,过完十五才结束。其实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最开心的莫过于对过年的期盼,有假、有吃、有玩、有钱、有新衣、有热闹。至于父母和家中大人为过年付出的辛劳,我们当年是体会不到的。
在一个食物匮乏的年代,过年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一个“吃”字展开的。劳作了一年的农人终于有空也有条件来犒劳一下自己和家人,款待一下前来做客的亲朋好友,享受一下节日之乐,真的是“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那个时候过年,是不是比物质丰富的现代更有年味,也更有乐趣呢?
(甲骨文“年”字)
顺便说一下这个“年”字。一种广为流行的说法是,过年是为了驱逐一种叫“年”的怪兽以求平安喜乐。窃以为这种说法太过牵强附会,而且毫无道理。既然“年”是邪恶的怪兽,为什么还要过它?其实古人创造的这个“年”字,本义是“禾熟”(庄稼成熟)的意思。甲骨文中的“年”字就是禾苗成熟后稻麦穗下垂之状,非常形象(见上图)。我们的华夏先民是农耕民族,几千年前的原始耕作技术,种植粮食要获得丰收实属不易,值得庆贺。所以,先民过年就是每年丰收后的庆贺活动,这才是过“年”的意义。“年兽”云云,可以休矣!
(壬寅岁末草于美丽国度之美丽家园州乡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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