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戈庄村子不大,200户左右,九百多口人,有王、宋、唐、裴、尚、马、徐、梁、刘、薛、李、卢、冯、金、孙等十多个姓氏,唯独没有张姓。丁酉年初冬,风和日丽,与柴沟小学退休的王香云老师同行,驱车四十多里路,来到柴沟镇最东南角的这个小村庄。
王老师说:生土不嫌贫。虽然地处偏远丘陵地带,却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一往家走就心情不一样。跨过朱公河,穿过大王柱村往东南走不远即到。王老师说:我们先去村西南角看看土地庙前的古柏吧。在一条五六米宽的乡间水泥路上靠边停车,东侧一片麦地,再往东是村庄,西侧也是一小片麦地,南端一条大河自东向西流去,七八十米后绕向北,古柏就在大河边上。
树已枯,没有树皮,枝干遒劲若黑铁铸造,主杆有一搂多粗,三四米高,底部覆盖着一层碧绿色苔藓,夹杂在十几棵黑色刺槐中间,从远处很难分辨。王老师说树是八十年代初枯死的,以前清明节,村人来折松柏枝子插在门口,后来折厉害了,树就死了。我倒不这么认为,世间事物存续断离应有自己随身携带的方程式。写诗的时候我会想像时间有一个卡口,慢慢张开,突然咬合,啪,有就掉入无中。
树旁边原本有一座小庙,与树同时存在,后来庙没了,只剩下这棵树,应该有一百多年了。站在落光叶子的树影里,河岸还是那么高,水没了,河底生满野草。
下到河底拍红色石头桥。近年干旱,河底被挖出极深的方塘,也没有水。桥很古老,却修建精致,当时应该是一个规模较大的工程。红色石头保留着老石匠的手艺,这是可以让一个村人骄傲一辈子的谈资。桥东侧大河有五六十米宽,分成两层,中间河道最深,可以看出从前常年流水的痕迹,两边高于河道中心,平坦处生满芦苇和高大的柳树,柳树沿两岸成林,远远看去苍苍莽莽。
大河起源于村东南角石山,石山就是一座重晶石丘陵,东高西低,雨水沿石坡流下,汇集在村东大坝,再西流成河,注入朱公河汇流入五龙河,一直往北最后汇入胶莱河入海。王老师说小时候摇曳庄,一年四季经常在河岸柳林里玩耍。夏天中午,柳荫厚重,孩子们在树林中游逛,抠蝉龟,捉截柳(蝉)。王老师说到捉截柳的方法千奇百怪,最常见的是用一根铁条弯成圈绑在指头粗杨树条上,下边再绑到粗一些的梧桐杆子上,扣截柳。女孩子常用的是粘截柳,抓一把麦子放到嘴里嚼,成糊糊后放进水里洗去麦子皮与淀粉,粘粘的麦筋缠在竿头上,慢慢靠近嘶鸣的黑蝉,突然粘到它透明翅膀上,它受惊吓猛然飞起,就黏住了,在杆子上一边挣扎,一边撒尿。
男孩子们还有一种高技巧玩法,用马尾套截柳。夏日中午,劳累的大人昏昏欲睡,孩子偷偷靠近树荫下假寐的马,在马屁股旁边转来转去,寻找一根上好的马尾鬃,瞅好了嘴里念念有词,马、马你别恼,借你一根鬃毛使使。然后突然出手,拔下来就跑,害怕马蹄着。跑出几米回头看看,马只是甩了甩尾巴,抽打几下肚皮上的苍蝇、牛虻,把屁股转到另一侧,继续假寐。
男孩长吁口气,拿着马尾鬃兴高采烈地去找杆子套截柳了。套截柳也是技术活,还要视力好。几米高的树上,马鬃套成的环扣,慢慢靠近截柳,把扣子套进它的脖子,用力一撸,打了活结的马尾扣就勒紧了,截柳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一股力量拖下来,细苇子穿过胸部铁甲,跟其它同类串成一串,挂在一个肉墩墩的屁股上,嘶鸣声就带了哭腔,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这片河边柳树林,四季都有许多乐趣。我站在一片红褐色齐腰深茅草间,观察横跨大河的道路上来往车辆行人。近晌,赶大王柱集的人已经陆续回来。一位六十多岁妇女肩上搭着一个布袋子,前边装着一把绿叶芹菜,后面装着一些块茎蔬菜与肉。我调好镜头对准红色石桥等着她走过,她却在桥南拐下河堤,斜跨过无水河,沿着北岸半坡的小路,一直往东走进村庄。
任何命运,无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博尔赫斯说这些话,并不是表明他对有无的态度,对自我认知的醒悟。我也不去想时间与存在之间微妙的平衡,存在就是合理,四十岁以后多数人都开始接受,而不是小女孩一样流着眼泪质问。
沿村庄中间大路向东走,红砖房屋与泥土青砖老屋间杂。大大小小的狗们是村庄一部分,懒洋洋地沿着大路或者胡同,闲适走动。大街上卖白菜的电动三轮车,也没能引起它们的警惕。中年妇女用电池扩音器喊着铺集大白菜,十块钱四颗。两位看白菜的妇女认出王老师摇曳庄,寒暄着,问手持相机的我在干什么?我说:拍照片。她们拉长强调问要修路吗?看看俺这个村,真是不糙。不糙两字拉的高而长,就听出了些反讽意味。
村子中部大路向南通到河边,王老师在此上过学,又教过三年学的小学校,在弯曲的出村路旁边。学校到河沿空地长满杨树、梧桐、槐树、构树、榆树,几栋不规则的房子散建在河边,老人小孩进来出去,门扉开合,树木荣枯,一年年就过去了,唯有河道有水无水,一样打发着岁月空寂。
小学东半部分已经卖给个人,靠街留出几间做卫生室和大队部。除去这排砖房外其余都已拆除,院墙还是许多年前的青砖,生满绿苔。生命短暂而悲凉,我模糊地想着,心底反复出现这句话。穿过野人一样的大白菜地,走进养过猪,养过蜗牛,而今堆满杂物的教室。黑板上还写着没答案的数学题,几个同学名字,其余都在行走中,失去了学校特有的气息。
我们并不会长久沉溺于过去,当下阳光有种针尖般唤醒。去王老师家看望她八十五岁老父亲,这位除了有些耳背,身体健康的老人很健谈。炕前空间一套老式桌椅,亮点是挂在墙上的一排相框,大大小小不同时期的照片,多是人大硕士毕业后,供职于首钢的小儿子王明江一家。
提起弟弟,王老师诸多自豪。张戈庄自洪武二年张姓建村,时光苒苒,张姓逐渐退出,十几个姓氏迁入,王姓最兴旺。村人自古重视教育,解放后出过三四十位大学生,王明江便是其一。大学毕业后他分在高密一中教学,三年后考取人大研究生,继续深造,毕业后因家中条件有限,选择了就业,而今在公司中独挡一面。我并没见过这位极少回家的家乡俊杰,他却源于对家乡深切怀念与热爱而找到我,希望能写写自己日思夜想的故乡。答应他后却拖了半年之久,各种原因一直待到丁酉年秋末冬初。
我是个散淡的人,诸事喜欢顺其自然,并不强求,这世间万物皆有自己的轨迹,人只是卑微的一粒尘埃,顺应旋流漂移罢了。每当仰望星空或者置身田野,我都会感受到生命之偶然与脆弱。王大叔谈起村庄古迹,推荐去村子东北角的汉墓看看。村东石山上曾有块奇怪的石头,应该是陨石,可惜不见了,不然也可看看。我们告辞,沿村庄大街向东,寻找这些古迹。
村东大坝不再是记忆中的高大,我们停下拍照。当年男孩子站在石桥上跳水比赛,如今已经没有水,路两侧只是保留着参与者记忆中的水声。此刻,红褐色茅草,摇曳着一条空荡荡的河。杨树叶覆盖着这个出村十字路口,向东是丘陵,向西是平坦村庄。我们选择向北,去看村人传说的马武坟。村北亦是丘陵,以前地里多是大大小小卵石,如今经过多年种植改良,土地肥沃,青杆还田后冬小麦长势不错。麦地中一座孤零零的土丘,高两三米,四周因为取土,周长变短,也就十几米啦,黄色封土掺杂着碎卵石颗粒。王老师说她小时候经常带着弟妹们在这里玩,墓上光突突的并不长草,如今长满野酸枣与山草、艾子。
村中世代有个说法,出门在外,别人问哪里人,他们会说:马武坟前张戈庄,却并无证据。我查找这位东汉时期刘秀的名将,也没有记载他与高密有什么瓜葛。坟墓不会说话,八十年代被盗过了,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也没听到进去过的人带出什么消息。
绕墓一圈,想做一个心灵考古者的我,妄图穿过时空隧道窥探点什么。没有,除了杨树上喜鹊的叫声,只有冬眠的蚂蚁伸了伸腿,捋捋头顶的接收线,再次跌入沉睡。我却接收到当下的信息,阳光穿过古老存在,抵达我思想底部,虚无的壁垒霎时坍塌,整个世界显现于感知内。砾石、黄土、树木、奔跑的拖拉机、呼吸的空气拍击着我的腔道,在一缕阳光中消弭浮沉,我压抑的情绪掉进生活的沼泽池。
还是去看看陨石坠落的地方吧,我想宇宙还是开阔的,那些大道理中收藏的小规则对于行程匆匆,来不及使用经验便离场的我们,借机旁物学习参道也许是条捷径。
被描述为一平米见方的石头已经不见了,跟它的来一样,突然就凭空消失在村人视线内。站在最高的石头岭顶上四望,田野与村庄安静,没有一片天空与白云为出现与消失留下印记,想起欧阳修的句子: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思念一个人与思念一座村庄,主体与客体之间纠缠的粘稠度似乎相近。在时光的小径彳亍独行,当时间尚未被衰老与遗忘遮蔽,不会有标记来关注这些无意义的惆怅善感,我们只是去追赶或者被驱使,离开、归来,反复寻找一个安心的归处,极少人能从自己体外看到自己,看到时间落刀的姿势。
过程有着无法估量的重要性,人们透过记忆索回生活与存在,一座村庄,无论它的大风与尘土,还是河流与伤痛,你从哪里出发,必会回到哪里寻找。没有乡愁的人不完整,正如一条渐行渐远的河,一条大雪覆盖的虚幻之河,它存在过就不会消失,即便它早已经消失,却会失却本来就模糊的准确性。
烟驿
2017.11.18
作者简介:烟驿,本名张宏伟,山东高密人,七零后。写诗、散文,曾在《诗探索》《星星》《诗选刊》《山东文学》《青岛文学》《北方文学》《青海湖》《时代文学》等发表作品,入选多个重要年度选本。出版诗集《烟驿诗选》,散文集《走进村庄》即将出版,著有游记散文《行途烟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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