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坠青云之志
今天是湖北高考填志愿的第一天。全国共1291万人参加本届高考,创历史新高。
上月,国家统计局公布16-24岁青年失业率达20.8%,“毕业即失业”的魔咒响起。
如今,与其说高考像独木桥,不如说像《葵花宝典》,“即便自宫,未必成功”,内卷到了极致。
要说全国人民印象中的高考内卷鼻祖,还得是传说中的“黄高”,湖北黄冈中学。
八零后、九零后们,谁没被《黄冈密卷》折磨得猪脑过载,谁没被老师用“黄高地狱式教学”吓唬过。
黄高,一座当年校庆上《新闻联播》的学校,这几年很少听说了。
黄高没落了吗?小红书的扎心海报“高考出分了,家里不出声了”,遭到黄高家长反击:黄高今年600分以上650人,600分过线70%,“我伢考试成绩我根本不担心”。
我去黄州实地探访,采访了从1988届到2022届的黄高校友,结果全盘颠覆刻板印象:
《黄冈密卷》压根就跟黄高没关系。巅峰年代黄高学生也不卷,而是恰恰相反……
更重要的是,黄高神话背后,是不被焦虑的互联网看见的小地方广州黄广中学,是横跨四十年不坠的少年心气。
01
虐遍全国高中生的“黄冈密卷”不是黄高出的,真正的“黄高密卷”当年全国各地的老师跑到黄高去偷偷打印。
十多年前,哪个学渣没做过《黄冈密卷》。
那年月,高考有北京海淀和湖北黄高两大神话。海淀高山仰止,黄高催人奋进。
黄高教学楼顶,据说“黄冈中学”的牌子曾是“百年黄高”,有人说是某领导觉得不吉利,好像学校只有100年,100年后会下滑;也有人说,是“百年黄高”像梁启超要革新的老大中国,不够少年。
黄冈是小地方,小地方是不被看见的大多数。黄冈身处大别山区,下辖多个贫困县。很多人知道黄冈还是因为黄高和“黄冈密卷”。
2018年,黄高官方声明《黄冈密卷》与学校无关。
《密卷》是王后雄团队开发的,王是黄冈人,现为华中师范大学考试科学研究中心主任。王后雄辩解过:“我主编的黄冈系列教辅是黄冈教育方法、经验、理念的提炼,没有滥用黄冈一词。”
《黄冈密卷》跟黄高没关系?好比你狠心一闭眼苦练三年的《葵花宝典》竟然是假的,叫人心疼。
但黄高也有自己的“密卷”,这卷子我(武汉某重点高中毕业)做过。2010年元宵节,高三下学期刚开始,班主任请假了。
晚自习他来了,左手一个蛇皮袋,打开一沓沓卷子。
他一大早去了黄州,去黄州的大巴一趟两个半小时,“哎呀,巴士上面黑压压一片呢,一半是老师!”
一下车他就被黑的认出来了:去黄高打卷子的吧? 20块,上车就走。
“我以为像特务接头。结果学校门口,全国各地来的老师!”
卷子是黄高教师组自己出的模拟题,专供本校生。这套卷子比“黄冈密卷”还难,数学才倒数第二题,我们全班开始集体转笔。
我那届高考,数学最后一题和卷子里的真像。
02
黄高是题海战术、早五晚十的鼻祖?假的。老师让学生多打球。
当年,黄高炼狱式教学的印象深入人心。
高中时我们给教育局打电话反映学校补课过多,结果校长开校会批评:“你们不懂事,别人黄高,中饭都放在卷子边吃。未来,是在难题里死磕出来的。”
但黄高历届学子们反复向我强调,他们才不是这样,“我们老师让我们认真做好学校的卷子就好。”
为了让我相信,一位女生把她的物理老师推给我。
这位老师已被海南某所高校请去做校长,他主动打电话给我,高频提到“方法”,黄高有方法,那套专供自己学生的卷子,目的就是少做题,“他们是最聪明的学生,好教得很。”
黄州老客运站在八一路,黄高老校区旁边,方便学生入学。
少做题省时间,多出来的时间,老师们说:“十六七岁的年纪,要多打打球。”
黄高6:30早自习,21:30下晚自习,生物钟40多年都没太大变化。
早自习离上课有一个小时,过完早打打球。中午吃饭加午休三小时,晚饭也有快两个小时。
当我提起“学业压力”,历届黄高学子们条件反射地跟我讲他们高中是如何“摸鱼”的。
余东毕业于1997年,在上海定居,“我读初中的孩子比我当年累。”孩子作业要做到晚十一二点,而他读黄高时,一周至少要踢两场球,再打篮球。
黄高附近,新港二路是学生街,也是黄州夜宵最扎堆的地方。一条黑漆漆的楼梯走进去就是网吧,还藏着一个专供逃跑的后门,中午时间,黄高学霸们是这里打游戏的主力。
03
国际奥赛11金5银2铜浇铸的名校传奇。
黄高成为一代传奇的起点,早于“黄冈密卷”风行的年代。
黄冈中学创建于1904年,前身是光绪年的黄州府中学堂。1970年代末恢复高考,黄冈中学在各县取前几,1979年高考,包揽了湖北省的第1、2、3、5、6名。1980年,包揽文理状元。
真正让黄高站上巅峰的是奥赛。
1986年,中国国家队第一次参加国际奥赛,黄高学子获得铜牌。
1990年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国队五金一银,超越苏联美国,6名参赛选手,黄高学子占2名。四年后,黄高90年校庆上了《新闻联播》,时任国务院总理为黄高题词。
截至2007年,黄高获得了11金5银2铜共18块国际奥赛奖牌。
改开早期,经济尚未起飞,国人更多要靠体育和智力竞技在国际上挣脸面,满足自尊心。当年老女排和黄高被世人传颂广州黄广中学,出于同样的原因。
黄高,就此成为传奇名校,培养奥赛生的9班是传奇中的传奇,9班都是“脑袋最好的人,老早就保送了”。
说黄高为国争光也不是自嗨。
我的大学同学是黄冈人,后来赴美国波士顿大学读研究生预科。他不是黄高毕业的,自我介绍时被美国人接过话头。
“Huang Gang! I know Huang Gang school.”(“黄冈!我知道黄冈中学。”)
他窘了:“我不是那个学校的,如果是,还需要读预科?”
上图为黄高八一路老校区,下图为黄高新校区,在新城区遗爱湖边。
成名于一切都在蒸蒸日上的改开早期,黄高的精气神,迥异于红利渐消后的“内卷”气质。明天会更好,奋斗就有出路,天生我材必有用,无视贫富,珍视尊严,依然是这里的主流。
在当下陷入存量搏杀的一二线城市难得一见的少年心气,激荡黄高四十年至今。
04
只要进了黄高,老师就会把你当天才。
“我不是来教猪的,我只教天才,也就是你们。”这是2014年黄高入学第一课上某数学老师的开场白。
这样的开场白,猪听了也会热血沸腾吧。
“要记住你们是聪明的人呐。”那一届的王兴宇说,如今鏖战职场,回想老师这句话还能获得力量。
高三时,某位校领导被衡水中学卷得压力很大,想效仿“衡水百日会师”,让学生当众叫喊“我要上清华我要上北大”。
然而黄高不是衡水。学生们挨个上台,只有成绩最差的才会说自己想考北大清华。尖子生不约而同喊:黄冈师范学院!再补一句:我有信心考上。
校长偃旗息鼓。
班主任憋着笑,他更乐意用余华和莫言的段子教育大家。
莫言、余华、苏童1998年去意大利参加文学论坛,发言题为《为什么写作》。
余华说想睡懒觉,莫言说想买皮鞋,苏童说自己在大学深受文学吸引,说完就后悔,“我真是愚蠢!我怎么会说我热爱文学才走上这条路!我就应该瞎编一个。”
这些不羁的故事带给少年们别样的激励。
“我们有种风气,觉得没有很认真学,成绩又很好是件很帅的事。”
学神能做到,王兴宇就在家里预习到凌晨,第二天在学校里故作轻松。
还有同学在宿舍悄悄自学到凌晨三点,第二天谨慎挑堂有把握的课睡觉,不幸被室友揭穿。
风气是学长们传下来的。97届的余东说起当年,考试两个小时,他哼哧哼哧地做完考个120多分。同桌一小时写完,也不检查,卷子一折开始写周记,140多分,最后去了北大。
“我每次打球都看到他,他每次打球不一定看到我!”老余进了武大,常跟室友说,“我们那,武大是我这种一般的人来的。聪明的人,轻轻松松去北大了。”
“不一定每个人都顶尖聪明。”老余说,很多人也是埋头苦干学出来的。但心气是少年人最好的燃料,只要你进了黄高,老师就会把你当天才。
“都是最好的学生,有什么三六九等。”一位老师告诉我,除了奥赛班,黄高不搞中途分班考试,不分火箭班摆烂班。这里的竞争当然极为激烈,但没有人是卑微的。
05
在不被看见的小地方,“高考改变命运”依然是铁律。
“大专以上学历骑手在美团占比24.7%!”这个热议一时的传闻最终被辟谣,“读了大学又有什么用”的焦虑还是烧灼着大城市中产,鸡娃十几年,财力和心力都到了极限,回报率却在下降。
然而对大别山里的黄冈子弟们来说,“高考无用”是个伪命题。
“我们那不会有人考虑这些的,因为努力一定能改变家族。读高专,也走出大别山了。”余东说:“有人说我们是小镇做题家,小镇做题家多幸运,你见过农村做题家吗?”
1994年,余东的天才同桌中午只吃一份两分钱的菜,唯一的营养品是家人每周送来的一小袋红糖,还有一搪瓷缸的猪油。
过了十几年,00后黄高学子李恒在校过端午,室友家里送来几个鸭蛋,有个蛋掉地上蛋黄摔碎了,室友一点点捡起来吃掉。
1995年考入黄高的黄济华如今在武汉当心外科医生:“定居北上广深的黄冈人,你问是不是黄高的,那肯定是啊。”黄济华说起一位初中同学,同为学校尖子生,中考比他低两三分,没考上黄高。
就为这两三分,那个同学没读高中,跟着老爹种田。黄济华感慨:“不像武汉啊,你差二中几分,读个六中也很好吧?”
今年清明祭祖,同学带黄济华上山挖笋,只带了一把锄头,同学说“你这估计不会搞了。”黄济华反驳,哪能忘本呐,小时候年年春天挖。
同学没理会,藏在竹林里的笋子,他一锄头一个,装在袋子里递给黄济华。两人不知道聊什么,直到最后,“回去煮一下,不然麻口。”
当年中考,黄济华考到团风县前几,被黄高录取,老师拉起锣鼓队,从学校一路敲到村里他家。
乡亲们东一句西一句:你是全村的骄傲啊。黄家祖坟冒青烟了啊。黄家要走出大别山了啊。
村长牵来一匹马,让他务必戴着胸花,骑一骑。年少的他被锣鼓队围在中间,说不出话。
“各县前几名,黄高免学费,发助学金,提供纸笔。”黄济华记得。直到现在,贫困生考上黄高,仍然学费全免,提供奖学金。
黄冈贫困县多,但贫穷不一定拦得住青云之志。少年心事当拏云,黄冈孩子从小就明白,奋斗就有希望,黄高就是希望的火把。
黄高西门旁的陪读村至今火力旺盛。那是一片农房,纯毛坯,墙洞上盖片蓝玻璃就是窗。天台加了一层,单间供不应求。
墙面很薄,狭窄的楼道里贴满了“静”字,反倒让人静极思动。
楼道里,一位学生家长提着盆洗衣服。她家是麻城的,向我抱怨一个单间一年一万多,隔壁家为了凑租金把家里猪卖了。大家共识:陪读村条件再差,也比学校宿舍一间住八个人安静。
麻城这家租了三年,过年也不走,有邻居在这贴春联:
尊师重教爱黄高,勤学深研等红榜。
家家户户的春联都是高考主题,对仗的句子里充满了对黄高的信任。她说我应该9月来,等到晴天,巷子里的一线天晒满校服,“黄冈能读这个学校的伢,一家人都指望他改变家族。”
新一线以上家庭看到的是时代红利的迅速消退,三四五六七八线还排着队拿着企盼兑现红利的号码牌。
06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98届的黄济华说,在黄高的每一天,他都能感到自己背负着全村的希望。
这种背负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高一入学,班主任挨个找学生谈心。
黄济华不知道,只知道寒窗苦读走出去。
走出去干啥,不敢想,班主任说,不知道没事,高中三年,慢慢想。
那时黄高在八一路老校区,黄冈多数家庭没有热水器,一到冬天,街上就是锅炉烧水的热气蒸腾。
而黄高每个班有电视,校友捐款买的,播放新闻和各大体育赛事,有时会停课让大家看。
新闻看完,班主任会和大家讨论:如果当事人是你们,会怎么做?
有条新闻讲“女尸复活”,16岁的黄济华觉得那完全是医疗条件差的结果,居然随意诊断死亡,于是逐渐确立日后从医的理想。
2018届的李恒读黄高时,周一、三、五下午不上主课,搞选修课和社团活动。
选修课有中外小说、文言文和写作,也有游泳、篮球、足球这些,社团活动有陶艺、烹饪、模拟海军、游戏制作、机器人和单反等。
李恒所在的单反社团由物理老师带队。老师是年轻大直男,为了教摄影自己攒钱买相机摸索,被领导批评投入太多。
他和领导吵起来,“他们不是大城市的孩子,平时可以去美术馆、音乐厅。成绩学差了,有一对一教培。他们只有我们。”
1997年,余东在武大和大城市的同学们一起讨论NBA,同学的惊讶让他反感。
“我们和上海的学校一样,是第一批看到《体坛周报》的。”余东说,1990年代《体坛周报》刚出来,《灌篮高手》漫画在大城市卖得火热,黄高每个班都有,老师推荐大家看。
“上海条件好,一个班30人,可能买了15份,我们一个人出一点,老师贴一点,一个班一份,一个个看。”余东打比方:“但我们都在环游世界,有人是头等舱,我们是经济舱,目的地是一样的。”
当年正是NBA巨星乔丹当打之年,班上同学凑钱买了张海报,贴在墙上。老师也喜欢乔丹,跟大家聊公牛的热血比赛,“杰出的人,就要背负更多使命。”
07
希望
“你就只是有点聪明,绝不是天才,没有黄高,你可出不来。”余东每次回家,父亲都要说这句话。
八一路边一位下棋爹爹1983年没能考上黄高,他说:“蛮多小地方没有黄高,生下来读书就没希望。”这份希望不仅仅来自黄高的教学质量,还来自一个人在成长的关键几年得到的善待。
可以说,这种善待来自黄冈这个小地方的全社会,黄高的老师们是执行人和兜底人。
1996年,黄济华读高二。有天,班主任的老婆来学校了。
班上的穷孩子早饭吃稀饭,中午吃白饭。班主任看在眼里,自己掏钱给他们买包子。包子不贵,一分两分,买得多还是会超支。
老师收入也低。老师大吼几声把老婆赶走了。包子继续买。
1990年代,黄高有公共澡堂,条件很差。余东的班主任,每周末让家人烧水,安排学生轮流到自己家里洗澡。
“你你你,这周到我家。那几个,下周。他家的锅炉就没有停过,自费。”余东怕我不明白:“他是在让学生去自家洗澡,不是在干别的事哦!如果你是他的家人,你有没有意见?”
“怎么有人说这里是‘高考工厂’?如果是工厂,那也是老板对工人像家人的工厂。”
后来,余东的班主任去了北京教委,数学老师去了深圳,2000年,年薪百万。
如今各大城市名中学,不少有黄高名师坐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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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聚会对黄高学子来说是很难得的事,要买好多飞机票。
一位2010届的女生去年回乡聚会,老班主任不顾家人劝,喝了一杯白酒。
他问大家毕业多年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有个男生在某家科技大厂任总监,嬉着脸回答:“感受啊?考到清华不如家世好啊。”
班主任一巴掌抬起来,30多岁的他还是脖子一缩。
那巴掌没打下去。班主任说,“也好,你也走进新阶层了。”
黄高的老师越来越年轻,年轻的老师们也还是老一辈的风格。今年黄高也还是考得很好,但黄高的最高分比华师一低了快20分,黄高人很介意。
周末的黄州区是悠闲的电动车和匆忙的鄂A,一到下午,连接高速的黄冈大道,鄂A车牌一路狂飙,往武汉赶,留下路边的老人和孩子。
暴雨,男孩出门骑车,路过泥坑,他停车,脱鞋,独自玩耍。
近些年,房企在遗爱湖边开发别墅,那里成了黄冈的新中心区,销售就要把“欢迎黄高校友荣归”写进楼书里。
八一路,黄高老校区附近没什么变化,学校旁边的古塔文峰宝塔,塔下平房拆了,扩建安国寺。
高考前来寺里上香的多,宝塔失修,头顶裂缝长了一棵树,意头更好了,出人头地嘛。
2004年,黄高百年校庆,老校友们回到八一路,校长演讲,晚上一起在江堤上看烟火。
夜空花火绽放,老校长抬头凝视,小声跟旁人说,“黄高最早啊,想培养本地伢,建设家乡。”
“但他们太耀眼了,全世界都需要他们。”
*文内采访对象部分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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