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初夏，我去成都旅行时，连吃了一周的辣，什么厕所串串、钵钵鸡、香辣兔丁、红油抄手……吃到最后，见到辣都觉得喉咙发烧，实在想换换口味。
大学毕业后就入蜀安居的闺蜜鑫提议，“要不去吃素食吧，正好也带你去逛逛荷花池。”鑫翻着大众点评说。就这样，我们认识了素食主义者嘉玉，还有她养的猫咪公主。
那天，成都天气依然是轻云薄雾，荷花池当然还没有荷花，却已然绿树葱茏，而在北方，这个时候树枝才刚发出嫩芽呢。
司机师傅顺着导航在荷花池的小道上行驶，我和鑫则随时盯着路过的每一个招牌，生怕错过了。
在这偏僻小巷，导航常常会失误。且，许多远离闹市的饭店，也像避世的高人一般，自有一份矜持，不会用横幅式的招牌来吸引游客的眼球，而像旧日江南的巨贾儒商一样，把小小的铭牌挂在门口，只写着某某宅二字。
果然，当师傅正要驶过一个不起眼的竹篱门时，眼尖的鑫赶忙叫他停下来，就在一侧的朱门上，挂着一个垂垂欲坠的木牌，上面写着，“清心居”三个字，就是这里啦。
推开朱门，踏上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两边翠竹夹道，大约走了十几步路，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木质结构的仿古建筑，屋前一株樱花树开的正如云似霞，树下一架原木色的秋千椅，还不待我们欣赏这里的雅致意境，我们的眼球瞬间被椅子上卧着的一只白猫吸引。
那是只纯白色的波斯猫，听到我们进来，抬头用冷艳的眼神扫视了我们两眼，确定危险解除后，就继续悠闲的在粉白的樱花瓣下小憩了。
好在我和鑫都是猫奴，被猫咪鄙视的次数多了，玻璃心成了金刚心，一点不会被伤到。
推开餐厅古旧的木门，一阵清越的铃声响起，接着便是比铃声更清朗的问候：“欢迎光临。”
顺着声音，我们看到柜台后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在屋顶天窗正午阳光的照拂下，有种朦胧的美。
“请随便坐。”这是工作日的一天，店里只有左手边靠窗的卡座上，有一对恋人正在自拍。
我和鑫心照不宣，选择柜台右边靠窗的卡坐，这时奇迹发生了，屋外秋千架上的猫竟然就躺在座位的靠垫上。
它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们竟然一点不知道，难怪人们都说猫是神出鬼没的动物呢。
既然白猫自投罗网，我们当然不会放过它了。我一个熊抱，把白猫抱在怀里，没想到它看起来冷漠，性子却很温顺。
我摸着它的肚皮，白猫呼噜噜的叫起来。这时老板娘走了过来，看到白猫的样子，无奈的笑道：“公主就喜欢女孩，”
说着她把头转到那对恋人那里，“刚才那位客人想抱它，它就直接跑到外面去了。”
我失声笑道：“这个性格和我家奥利奥还真像，不喜欢让男生抱。”
“你也养猫吗？”
“对呀，我有两只猫，她也有两只呢。”我指着鑫道。
“这只奶牛是奥利奥，这只加菲是弟弟。”我翻出奥利奥和弟弟的照片。
“真可爱啊。”老板娘由衷的赞叹，看得出来，她也是真心爱猫的人呢。
点了店里几道招牌素菜，味道果然不同凡响，我和鑫吃的赞不绝口，只觉得今天算是不虚此行啦。而公主在征服了我之后，早已头也不回的跑到了鑫的那边。
午后，薄雾散去，阳光正好，又有一只大美猫陪伴，我和鑫都有些舍不得离开，便决定把这个下午都消磨在这里啦。
我端着放茶壶和茶杯的托盘，鑫抱着赖在她腿上的公主，一起移到院子里秋千边的石桌上。
此时，那对恋人也正好离去，老板娘端着一个果盘走了过来，微笑道：“这是送给你们的，谢谢你们帮我照顾公主。”
我们赶忙道谢，“哪里是我们照顾它，是公主陪我们才是呢。”
“其实公主很没有安全感，它曾经在外面流浪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家。回来后，就开始喜欢睡在我的腿上，我平时忙，没工夫照顾它，它就找其它也爱猫的女生。”
“这么可爱的猫，怎么会被人抛弃呢。”鑫摸摸公主的头，它舒服的又呼噜起来。
老板娘——后来我们知道她叫嘉玉，坐下来，从鑫的怀里抱过公主，公主撒娇似的喵了几声，紧紧的趴在嘉玉的腿上。
那个下午，我们知道了嘉玉和公主的故事。
嘉玉的爸妈都是佛教徒，从小，她就没有吃过肉。嘉玉一直就喜欢猫，可因为猫咪杀生，爸妈一直禁止她养猫。
大学毕业后，嘉玉留在成都，一次她到朋友家做客，那家人养的波斯猫刚刚生了一窝小猫，五只毛绒绒的小家伙在地上蹒跚学步，嘉玉的心一下子就被融化了。
她当即决定要领养一只，从五只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眼睛略有差异的白色小猫中，嘉玉几乎一眼就看中了有双天蓝色眼眸的公主。
可真的把公主接回家，麻烦事却来了。
从小爸妈告诉嘉玉，杀生、吃肉都是罪恶，是要下地狱的，但小公主却无肉不欢。
嘉玉几乎逛遍网上所有养猫论坛，想要为素食养猫找到理论基础，虽然有些猫也会吃米饭、蔬菜、水果，但如果长期不吃肉，猫咪们的抵抗力就会下降，会生病甚至死亡。
想到公主如果因为自己的素食主义而死，对于嘉玉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她克服了内心所有的抵触，为公主买了猫粮和罐头，这大概是嘉玉的家里第一次出现肉食吧。
公主一天天长大，愈发的玉雪可爱，乖巧亲人，澄澈若深潭的眸子，能够治愈嘉玉在外面世界所受到的大大小小的伤痛。
每天下班回家，不等嘉玉开门，就能听到公主脆生生的喵喵叫，迫不及待的进到屋子里，公主就蹲在门廊，等着嘉玉把它捧在手心。
那一年，尽管嘉玉和大学时谈的男友分手，却因为有了公主，少了些情愁。然而，有一天，嘉玉最不愿意面对的一幕发生了。
那是一个周末，她正在沙发上抱着公主看书，一阵门铃打散了这份宁静。她打开门，门外赫然站着她的父母。嘉玉还来不及错愕，父母就满面春风的进到屋中，说是给她惊喜。
然而，话音未落，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的公主就引发了家庭危机。
嘉玉养公主的事情一直都瞒着父母，每次打电话，她都尽可能在屋外，以免他们听到猫叫声。而这一次，被父母抓了现行的嘉玉根本无从辩驳。
嘉玉依然记得那天晚上，父母先是把公主的猫粮和罐头全都扔到楼下垃圾桶，然后逼着她在公主和自己之间做出选择。
“这真是苏菲的选择啊，”嘉玉回忆往昔，唏嘘不已，“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像女儿一样的公主。”
嘉玉只好不停的流泪，希望能够感动父母，可身为大学教授的父母，在其它事情上都可以原谅包容她，唯独在不可杀生这一条上，绝不姑息。
最后，嘉玉求父母给她几天时间，让她把公主送人，虽然母亲已经松动，可父亲却铁了心，说是不管把猫送给谁，都是在造业。父亲要求她马上把猫扔到大街上。
“可是公主在外面杀生，不是比在家里更严重吗？”嘉玉抗议道。
“自度度人，先管好你自己。”
那天本来是一次幸福的团圆会，却成为了嘉玉不堪回首的审判会。
嘉玉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在文革中都曾上山下乡，她的爷爷、奶奶都死于批斗，如果不是信仰佛教，父亲根本不可能重新站起来去面对人生。
在他的学生和同事眼里，父亲是儒家的学者、君子，但他最为得意的是，自己的家人，都可以遵守佛教八戒。因此，嘉玉的背叛激发了他埋藏半生的悲愤与戾气。
嘉玉还记得父亲那天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狰狞的，他甚至说，公主吃的每一块肉，都会害的生在西方极乐世界的爷爷奶奶不安心，害得全家人和她一起下地狱。
“最后，我实在没有办法猫叫声吸引猫过来，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公主被爸爸抱走。公主一直在惨叫，我的心都要碎了。”
虽然时过境迁，公主也好端端的在这里，但嘉玉却有些哽咽，我拿起纸巾递给泪流满面的她。
其实，我和鑫早已听的眼泪盈眶。
“公主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它也算苦尽甘来了。你后来是怎么找到它的？”
“对不起，让大家见笑了，今天遇到你们两个爱猫的人，聊得尽兴，不知不觉就勾起了这些陈年往事。”
此刻，不知为何，我觉得嘉玉没有初见面时那么年轻，她穿着新中式的长裙，在这古色古香的建筑中，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度，盈盈浅笑中，让人看不出她的年纪。
而此时，她眼底深沉的哀痛，出卖了她的年龄。
嘉玉以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继续娓娓道来，这让她的表情显得冷漠，“爸妈和我住了一个月，每天早上爸爸陪我去上班，下班时猫叫声吸引猫过来，他又打车去接我，根本不给我找公主的机会，我让朋友们帮我去小区找，却无济于事。”
“是啊，猫咪只认自己的主人，有时候它们生气起来，就连主人的叫唤也不听。”鑫无奈道。
爸妈离开后，嘉玉马上在小区四周贴寻猫启事，上面写明，只要有公主的消息，她都会酬谢对方1500元。那时，嘉玉每月的工资也只有1800元。
几天之后，有人给她打电话，说是知道公主的下落，嘉玉喜出望外，匆忙赶到约定地点，其实就是在小区的门口。
找到线索的是小区门口看门的大爷，他见到嘉玉之后，就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大爷说本来不打算告诉我这个消息，但看我这么着急，怕我被人骗，想了几天，还是决定说出来，他告诉我，半个月前，他在我住的那栋楼的门口，看到一只被汽车压死的白猫，血流了一地，是他亲自把那只猫埋在小区外面的公园里。大爷说，路过的邻居让他把猫仍在垃圾桶，大爷不忍心。听到大爷这么说，我几乎瘫在地上，哭的天昏地暗。”
说到这里，嘉玉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痛苦，呜咽出声。天近黄昏，起风了，飘飘洒洒的樱花瓣，落在秋千架上，没有了诗意，只剩下萧索。
我和鑫默默无言，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她。失去自己最挚爱的人和猫所带来的伤口，岂是一句“节哀顺变”就可以缝合的吗？
我们都在失去，生命本来就是一个失去的过程，所有我们所爱的，所珍视的必然会离开。但我们都希望这种离开是自然而然的，不是死于非命，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时光一点点的流失，也许只有一分钟，在我们却仿佛无尽般漫长。这一分钟，嘉玉的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我们无从去想象。
但当一声喵喵叫响起时，嘉玉的脸上却如同雨过天晴般的晴朗。
她转啼为笑道：“今天真是太失态了，好多年不这样了。后来公主又回来了，大爷看到的那只猫不是公主，是一只普通的白猫。后来，还是大爷帮我找回了公主。它比以前瘦了些，对我也没有那么亲近了，但我们很快就和好如初了。”
“那你父亲怎么能接受你养猫呢？”
“爸爸回去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他年轻时吃了不少苦，也落下了病根，爸爸走之前，让我原谅他扔掉了公主，我告诉他我找到公主了，爸爸走的很欣慰。他一辈子没伤害过人，只有被别人伤害，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公主。”
再后来，等嘉玉事业成功之后，便开了这家素食菜馆，“我就想，公主要吃肉，我就做素食，这样也算是弥补我对父亲的愧疚吧。”
那天告别之时，我们互相加了微信。回去的出租车上，我问鑫：“你真的相信公主没死，还是大爷看到嘉玉这么可怜，帮她又领养了一只波斯猫呢？反正波斯猫长的都差不多。”
鑫想了五秒钟，很严肃的注视着我，道：“我愿意相信嘉玉所相信的，只有这样，她才会相信父亲在另外一个世界是平静的。”
我点点头，“是的，我也愿意相信大爷所希望嘉玉相信的，真想见见那位好心的大爷。”
鑫笑道：“你真贪心，可爱的猫咪，好看的美景，好吃的食物，好心的人你都想见。”
“那当然，人生在世，不就是因为有这些东西，才能忍受那么多不如意吗？”我理直气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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