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家那边有个动物医院,大概2010年左右吧,发现医院里有个土猫,白身黑尾巴,脑门和鼻子周边有两片黑。叫招财。一来二去就熟了,每次给我妈我爸去旁边的饭馆买菜,都顺便去动物医院看看招财,给他买个罐头。
动物医院商品部的大姐给我讲过招财的经历。大概是2010年,或者更早?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打哪儿来的,也许是在附近小区流浪,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动物医院。吃了顿饱饭,招财决定赖下不走了。开始院长不是很同意,怕影响工作吧。招财也并没有使什么花活,只是狠狠地卖了把子力气:拿脑袋蹭人。上至院长,下至保洁,他把医院所有员工蹭了个遍,每个人都被他收买了,于是他得以顺利留下。
招财
招财来的时候就是成年猫,他具体多大谁也不知道,大姐说,招财来时有很严重的口炎,大夫看过之后,不得已把他满口的牙都拔了。那时候他体质虚弱,拔完牙就输液,输完液天天拿罐头吊着,总算是挺了过来。大姐说,别看我们没牙,吃饭全靠吞,可是特别努力,真正的狼吞虎咽,胃口也好。
没牙佬儿招财同志出身不行,颜值普通,能活下来并成为医院的群宠,后来又发展成医院的吉祥物,完全得益于后天的努力。他放得下身段,舍得下脸,收起猫类的傲娇,采取亲善策略,谁叫都过来,过来就蹭腿蹭脸,说合影就合影,人类最稀罕的,不就是这个嘛!
身体力行「爱拼才会赢」的招财,渐渐在顾客当中积累起好口碑,大家都知道这个猫出身苦,亲人懂事儿有眼力见儿,也就都格外疼他,竞相给他买吃的。在医院商品部买,交完钱把罐头、零食之类留给几位大姐,大姐们负责给开饭。慢慢地,招财似乎也明白了,听大姐说,有时候顾客光惦记跟他聊天儿,他会往商品部那儿走,把顾客带到罐头架子跟前儿,抬头看着人,也不说话,就看着。靠着自愿购买和勾引购买两种方式,招财成功地给自己赚下了足够的口粮。每每赶上长假,顾客们甚至早早地给招财准备好假期的储备。有一年离春节还差十几天呢,我去看招财,大姐指着货架边一长溜儿罐头,自豪地说,「我们连年夜饭都备齐了。」那一长溜儿罐头,得有小二十罐吧?
凡这样摞起来的罐头几把猫,都是招财自己挣的。过年时候能有好几大摞呢
大概是2018年吧,有好几次,碰见招财在输液。大姐说,他肾衰了,不怎么吃东西。输液的招财趴在猫窝里,没什么精神,也不动。叫他他就意思意思。有一回甚至就一直睡呀睡。他也是老猫了呀。
后来几次去就心慌,生怕进门看不到招财。连着输液得有仨星期吧,再去,大姐说招财好了,吃喝都恢复正常了。好了之后的招财在前台电脑旁边歇晌,我拿着罐头叫了他一声他就过来了,我说给你照个相吧他就立刻摆了个POSE,站在一个能把医院招牌照进画面的位置。我说你可真是个戏精啊,他当时就把脑袋伸过来蹭我,蹭脸蹭手蹭罐头。
2019年1月招财又不太好了。1月19号我们又去,招财在输液,没怎么理我们。2月9号,过年期间,大姐说,招财开始不吃不喝,不知道能撑到哪天。2月23号我们去,大姐说,招财在2月17号早上四点多已经走了。
感谢动物医院收养了他超过十二年。栋梁说,这十二年都是捡来的。
招财曾经带给我很多轻松和快乐。我妈身体不好那些年,每个周六我们回去,晚饭都去动物医院旁边的老北京饭馆买几个菜,我爸爱吃酱牛肉,大师傅都认识我了,每次都给切得极薄,我爸嚼着不费劲,老头儿每每看到牛肉开心得拍手;给我妈则是买一份麻豆腐,不要辣椒,要羊油的。我们嘱咐完餐厅,就去旁边动物医院看招财,给买几个罐头,撸几把,过过瘾。商品部的几个大姐总是那么客气,「又花钱。」
就是在我爸我妈身体越来越不好的时候,在我一回家就紧张焦虑还经常被我妈气个半死的时候,出来买晚饭这不到一个小时,几乎相当于放风时间。每每想起招财,就会想起那时没经过事儿的我自己。招财、酱牛肉、麻豆腐,也是我父母老去过程中难得的快乐篇章。
肥肥
通常来说,流浪猫大多不会活很久。很多不过是三两年的光阴而已。对它们好一点儿,我不觉得这影响了地球的生态。地球是让人类糟践的,这都是在论的。
我去地铁站有两条路,一条是无趣的大马路,还有一条是穿过北边小区的路,能碰到不固定的猫,还有固定的几个狗。我永远选择穿过小区。是老破小小区。但是有老人、保姆,还有年轻的父母,抱着孩子,指着一些流浪猫说,看,猫猫。
小区里的几个大姐天天给流浪猫开饭喂水。这些大姐坚持喂猫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还有一个长得像甘道夫的红鼻子老爷爷,每次路过都能碰见怹。仙风道骨,平易近人,就是眼神儿不太好。见我总是围观他们喂猫,爷爷问我,「你是上学呢还是工作了?」我只好说,以前工作,再以前倒是也上过学。
那个小区曾经最年长的猫,是个黄白长毛。最开始,有大姐告诉我它叫肥肥。那时它年轻,加上毛儿长,看着是挺肥的。我初认识肥肥大概是2009年。他脾气好,新来的猫他都罩着,附近的人类也都喜欢他。喂猫大姐说过,肥肥厚道,开饭了会先让小猫吃,小猫吃完它再吃。对此我心存疑虑。也太高风亮节了吧。直到有一次我去给它们放罐头,肥肥和一个小猫在,果然肥肥没有抢,让小猫先吃。
肥肥
那个楼拐弯避风的地方,大姐们给它们用纸箱做了窝。曾经我有个蓝色的大围巾断舍离了,就拿去放到了窝里,肥肥特别喜欢,晒不到太阳了就钻到窝里,在围巾上团成一个球儿。
肥肥毛儿长,有时候胸口前面的毛舔不到,就会打结。有一年冬天,我早上特意提前十分钟出门,在包儿里塞了把小剪刀,路上碰到肥肥,把它打结的毛给剪了。它特别乖,配合地老老实实站着,扬起头让我剪。
不知道是不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我总觉得肥肥认识我。有时候路过它们常呆的地方,我会停下来四处踅摸,看肥肥在不在。有时候它在睡觉,有时候它在角落里,反正我叫几声肥肥,它就会过来拿脑袋蹭蹭我。有时候我有吃的,有时候没有。没有,它也不嫌弃,也让撸。我觉得它就是岁数大了,见得多了,明白有一些人类对它抱有善意,它也回馈以同样的善意吧。
红鼻子爷爷最疼肥肥。很多次,见爷爷宠溺地给肥肥开饭。扯几句闲篇儿,爷爷说,「我们肥肥啊都该上初中了。」不知道肥肥到底什么时候来的,反正它比别的猫岁数都大。小区里的猫,模样俊的、年纪小的,有些就被人抱家去了,算是混上了长期饭票。肥肥虽然脾气顶好、顶守猫德(任何时候都给撸),但因为它已经成年了,所以一直没有人领养它。我也想过,但是考虑到已经有三个猫了,且逐渐年长,加上老人,再多一个老猫,还是罢了。确实没有能力把每一个碰到的猫都收回家里。很久以前我就意识到,没有能力对全世界的猫负责。对不起。
2022年底,有一天我又路过,碰到红鼻子爷爷给几个小猫喂饭。那一年,小区的门锁过很久,我也很久没有碰到他们了。我问爷爷,肥肥呢,怎么没见?爷爷说,肥肥没了,就在四五月份没的。说他不见了。爷爷说,「猫感觉自己要走的时候就出去躲起来。」谁也不知道肥肥躲哪儿了,就是不见了。问爷爷,肥肥得有十五岁了吧?爷爷说,不止。
肥肥是我见过的活得最久的真正在室外生活的流浪猫。那个小区的大姐阿姨大爷爷爷们,如果没有他们,一个流浪猫不可能活这么久。
肥肥壮年时当得起肥肥这个名字,它cháng,肩高也高,总体块儿大,很有体积感的一坨。赶上过年,楼里的阿姨们会轮流把它们带回家洗澡。洗过白白的肥肥,一身飘逸的长毛,威风凛凛。后来它老了,慢慢瘦了许多,但即使这样,肥肥也一直是个体面的孩子。并且永远对人类和猫类都很友善。
现在,我去地铁站,路过那一片儿,还会习惯性地踅摸,一秒钟之后反应过来。曾经,粉色的木槿、紫色的扁豆花和黄色的大月季,它们都是和肥肥联系在一起的。如今,花儿还会开,肥肥不在了。
张小花
翻看朋友圈,2019年11月20号,看车棚的大爷说,院里新来个黄猫。半大猫。另一个大哥说,来了有几天了。我过去看一眼,它正好在。第一次见就能上手,在别的猫,这是很罕见的。
慢慢地从楼里其他人那里拼凑出小黄猫的身世。他本来是个家猫,据说前主人是老两口,过敏,不能养了,也不知怎么就辗转到了我们院儿。前主人家姓张,它随着,也姓张。又因为类属于花猫(明明是个橘猫),所以叫小花。一个男孩,起个女孩名。
它吃住都在车棚,玩儿在院里,算是半散养吧。因为曾经跟人类一起生活过,从到院儿里来它就不怕人,愿意跟人亲近,谁离得近点儿摸摸,都可以。一个本来从小不愁吃喝、不知道风霜雨雪外面寒冷的小家猫,在某一天,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它什么错都没犯),就被拿到了一个陌生的院子里,温暖的房间没有了,每天的好吃好喝也没有了,他要从头开始学习生存。这个小孩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自暴自弃,它接受了命运,努力地活。
张小花
整个2020年,关于小花的记录不多。无非每个月固定给他买五十块钱猫粮,交给大爷,并经常给送几个罐头什么的。小花人缘特别好,院里的孩子和年轻人都喜欢它。我亲眼见过它身边整箱整箱的罐头和妙鲜包,是楼里的小年轻给它的。就是凭可爱挣来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清楚小花是否隶属于车棚大爷。因为每次给它送吃的,大爷都很客气地表示感谢。那种客气吧,就像是他是小花的主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也没法擅自带他去绝育,毕竟,车棚大爷认为那是他的猫啊。邻居之间,还是得有边界吧。我不能因为理念不同跟大爷吵架,不能强行让大爷按我想的办。
到2021年,小花儿胖了不少,很明显,院里这点地方已经不够它折腾的了,它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外面的世界在向它招手。这一年,我也见证了张小花的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
那是一只黑色狸花背的小女猫,白肚皮白靴子。有段时间一天三趟来吃饭,吃完就走,张小花跟她处得不错。但没过多久小女猫就跟着一只小黑猫跑了。但小花依然厚道,厚道得有点傻。大爷说,有时候黄鼠狼来吃它的猫粮,它就看着,也不护食也不管。「俩黄鼠狼!」后来大爷说黄鼠狼还来过一家子呢。
再转过年来的春天,2022年3月,小花儿闹猫了,天天出去打架,抢地盘争女猫,见天儿挂着彩回来,左前胳膊右后腿刚好没几天,又把右眼睛伤了,结膜炎,畏光流泪。结膜炎之后是右前胳膊肘破皮流血,能碰到他的时候我满院追着他给他上药。但我前脚感叹完他身上的伤基本都好了,转脸他就走了不回来了。
那半个月,院里杏花开了,风一吹,花瓣儿落了满地。叶子眼看着长出来,小芽一天比一天多,从零零星星到密密麻麻,新绿十分耀眼,特别是晴天。从外头回来,一眼看见蓬勃的杏树叶子。往常,杏树底下,阳光晒到的地方,会有一个小黄猫,模样不算特别出挑,但周围经常有小孩子围着它。
这十几天,树下没有小黄猫。看着越长越茂盛的树叶几把猫,心里怅然若失。这个不知道防人的小猫,去哪儿了呢?我对人类信心有限。
好在十几天后,小花又回来了。得知他回来,我赶紧拿了个罐头下去。小花儿吃完拿脑袋顶我。摸摸,身上有未愈的伤痕。
但小花儿回来没几天,我们院就防疫升级了。
人类是不能出到院子外头了,但是这些规定对猫无效啊。张小花儿目无王法,严重违反防疫规定,没有自觉居家隔离,出门从不戴口罩,也不管什么封控管控,动不动飞身上房,到附近小区追逐小女猫并且跟别猫大打出手。
那些天,他经常是晚上出去,白天回来。吃了喝了抹药了,蹭蹭管子晒晒太阳,还得找既暖和又不直晒的地方,最好能挨着车棚大爷,一眯,舒坦。攒足了劲儿,等天黑了出去social。
张小花儿脖子后面被挠破的大口子,很快又长好了。前前后后这几个月,他受了无数的伤,有外伤、筋伤,全都好了,几乎都是自己好的,超强的自愈能力每每让我惊叹。
后来,张小花就更没谱了,动不动一走就是一个多星期。但时常还是能看到吃完罐头的张小花在车棚门口一辆车底下找个凉快地儿眯着,反正他总是离大爷不远。有时大爷坐在凉伞下的椅子上听音乐,张小花儿就靠着他脚下趴着。祖孙俩安安静静、一起吹风、一起乘凉。大爷听的音乐还挺丰富的,我跟他聊天时听到过卡伦·卡彭特,听到过邓丽君,还听到过周杰伦、张学友,还有林俊杰。
我记得清清楚楚,六一儿童节,我特意开了一个小花爱吃的罐头,给他过六一节。第二天,它又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大爷。邻居们说,大爷住院了,胃不太好,做个手术。
然后,张小花一个星期没出现。也许他发现大爷没在家,所以才没回来?六月中旬,大爷回来了,但张小花没有。
他就一直没有回来。半个月,一个月,然后眼看着它就消失半年了。后来,院里的小孩见到我就说,小黄猫被人收养了。我问他们,你怎么知道?他们说,是大爷说的。——我跟大爷后来总是说,也就是互相说服,那么好的孩子,肯定是被谁抱家里去了。
跟闺蜜们聊起,她们说,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有个地方,比你们院儿伙食好?当时我就急了,要说楼比我们新、院儿比我们大、环境比我们高级,都可以,但是吃的比我们院儿好,那不能够。
一转眼,张小花消失七个多月了。也不说回来报个平安。哪怕之后再回去呢?我还想着,假如他的新主人看到了这篇文章,能跟我说一声呢?
张小花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的镜头里
我梳理过很多次,为什么对张小花感情深厚?肯定不全是因为在它身上花的时间使它与众不同,更多的是,在那些无法出院门的日子里,张小花是我一天当中最大的惦记,它成了我生活中的一种标记,我怕它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只要它出现,日子就还有盼头,就还能过得下去。所以,张小花意义重大。
我不知道,对一个猫来说,是吃喝不愁、有个冬暖夏凉的住处更好,还是有广阔天地可以来去自由更好?他到底更喜欢哪种生活呢?张小花,他有过家,有过善待他的车棚大爷、我们院的邻居们,也有过自由打架、凭本事争夺小女猫的经历,他这几年,比绝大多数家养猫一生的经历都要丰富。——可我还是希望,他被什么人抱回了家,当成个宝,好吃懒做、胸无大志,跟所有打骂铲屎官的逆子一样。那才是一个猫的正途。
四个关于流浪猫的故事,好像都不是很开心……但他们对我很重要,他们从偶然相遇到以某种形式介入了我的生活,成为了我的某种牵挂。它们共同构成了我生活的这个城市的背景和底色。每当想起他们,还会想起跟他们有关的人,跟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我的某一阶段的生活状态。
他们使「时间」变成了「时光」 ,使一个没有感情色彩的物理概念,变成了充满感情色彩的文学概念。他们是普通的猫。他们又不是普通的猫。他们让我与生活其中的这个庞大的城市建立了一种温暖而美好的联结,无可替代。
这些原本四处流浪的猫,因为人类的善待、帮助,有的活了十三四岁,远远高于流浪猫的平均寿命。记录这些猫,记录下生命里它们的痕迹,记录下善良和美好,也记录下无奈和感伤。它们来过,活过,又离去。像水面上阳光照射下泛起的涟漪,闪一下,仅仅是闪一下,我也想抓住。
我们跟一个城市的关系,不仅仅是交了多少年社保就能退休了、能不能有个户口、能以什么样的条件买房,还包括,哪儿有一棵千年的大树、哪个旮旯儿有什么别人看不见的小风景,也包括,这些来来往往的猫。
而这些干干净净的猫,也是一个城市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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