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被冻的发青的手,微微的颤抖。
这双手,曾经是那么的灵巧。只要拿起一只墨笔,桃鸠竹禽、溪山瑞鹤,无不信手拈来。那铁划银钩的“瘦金体”,每一个撇捺,都是用这双手挥舞而出。
那曾经是一双保养得肥嫩白皙的手,一双艺术家的手,富贵而优雅。
而现在,这双手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干瘪消瘦,污秽不堪。北国城刺骨的寒风无坚不摧,何况这具在汴京城里养尊处优的躯体。单薄的被褥并不能起到任何保暖作用,更像是在嘲笑这个曾经的帝王,提醒他反复记起那些受尽屈辱的画面。
“玉京曾忆昔繁华,
万里帝王家。
琼林玉殿,
朝喧弦管,
暮列琵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
春梦绕胡沙。
家山何处?
忍听羌笛,
吹彻梅花。”
……
赵佶低声吟颂着这首《眼儿媚》。
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用那个“琼林玉殿,朝喧弦管”的故国汴京,将自己包围、填满,直到昏昏睡去,永不醒来。
那是温暖的故乡,没有彻骨的风沙,也没有凶狠的敌人,有的只是虹桥上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与手边深邃澄净的天青色。
在这个梦里,还有一个地方,是他亲自为自己炮制的避风港湾。那里峰峦叠翠,列嶂如屏,重楼石壁,草盛池青。那是一个叫做“艮岳”的梦,是他为自己准备好的归宿。
家山何处?与其说是在那个久未谋面的城市,不如说,就是那个曾经每天浸淫其中的梦中园林。那是他一个人的超级幼儿园,装得下他所有嗷嗷待哺的梦想。
汴京,也就是现在的河南开封,是一座神奇的城市。这座城市的历史中,记录了魏、后梁、后晋、后汉、后唐、北宋六朝都城的兴衰。
由于黄河屡屡在此改道泛滥,在这个城市的地下,像切片面包一样,深埋着一层又一层完整的城市。在深入地下八到十米的地方,也许《清明上河图》中的“十千脚店”、“孙羊正店”、“久住王员外家”和虹桥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正在从墨迹未干的画纸上,寻找时光的出口。
《清明上河图》局部
艮岳,是宋徽宗在汴京内城东北部建造的一座大型山水园林。“艮”(gèn),在八卦中就代表东北的方向。“艮岳”的字面意思就是“东北方向的山”。
艮岳始建于宋徽宗政和七年,建造历时6年,于宣和四年建成,可以说是非常快的了。至于为什么要造个这么大的园子,那其实是和宋徽宗的“造人”能力有关的。
刚当上皇帝的赵佶,和历代的皇帝一样,第一件事就是要留下自己的后代以延续一脉香火。那一年,赵佶十九岁,对这项事业有着极大的热情。但他盼望的众多子孙,却一直没有出现。
宋代张淏在《艮岳记》中记载:“徽宗登极之初,皇嗣未广,堪舆家言:‘京城东北隅,地协堪舆,但形势稍下,倘少增高之,则皇嗣繁衍矣。’上遂命工培其冈阜,使稍加于旧,已而果有多男之应。”
崇尚道教的宋徽宗听信了一个叫刘混康的道士的话,这才有了后来的大兴土木。“开封府东土隅地关风水,本是块风水宝地艮岳,只是东边地势稍低,如果人工堆土加高,兴修一座山头,一定会给皇上带来吉祥,龙子龙孙将不断而生。”
“兴修一座山头”这件事对一位皇帝来说并不难,只是一句话的事。但这座“山头”修成多大,那就要看皇帝的心情了。
公元1122年的赵佶,心情应该是很好的。写字、作画、吟诗、弄石,忙的不亦乐乎。
其实当时汴京城的皇家园林并不少,在艮岳建成之前,有做为皇家行宫御苑的“东京四园苑”:玉津园、琼林苑、宜春苑、瑞圣园,另外还有延福宫、芳林园、撷芳园、景华苑、同乐园等众多皇家园林。
虽然有如此多的园林,赵佶却并不满意。
他没有只修一座山头,而是修了“好几座山头”。事实上,艮岳周长六里,面积约750亩,是一片庞大的山水园林系统。也只有这样的一大片地儿,才装得下从全国各地运来的那些灵石、奇花和赵佶心中的那个大国梦。
明代崇祯年间,造园家计成将他多年的造园经验写成一本书,名为《园冶》。这是中国古代第一本园林艺术专著,为以后的园林建造者提供了很多宝贵的经验。他将造园的过程分为相地、立基、屋宇、装折、门窗、墙垣、铺地、掇山、选石等十余个步骤,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全面总结造园的程序与技艺。
建造艮岳这样的超大园林,预先规划是少不了的,也就是《园冶》中所说的“相地”。“村庄眺野,城市便家。新筑易乎开基,只可载杨移竹;旧园妙于翻造,自然古水繁花。…”也就是说,在乡村造园,可以远望四野,在都市造园,便于居家生活,新造的园林很容易打地基进行规划,翻修旧园可以保持原有植物的繁盛。
对于“相地”这一步,其实赵佶是不用过多操心的。那个道士刘混康早就给他算好了:“京城东北隅,地协堪舆,倘形势加以少高,当有多男之祥。”他的意思是,在汴京城的东北,有一片地稍微低矮了些,这就是阻碍皇上您多得子嗣的原因。如果将这块地的地势加高艮岳,您就会有很多个儿子了。
赵佶听从了他的话,并且执行的很完美,在这块地上堆起高山,建造了艮岳。所以,在“相地”这一步上,艮岳并不是因地制宜的随着地形建成,而是先造了一片高山,然后再建园林。
在赵佶御制《艮岳记》中写到:“…穿石出罅,冈连阜属,东西相望,前后相续。左山而右水,沿溪而傍陇,连绵弥满,吞山怀谷…”从中可以看出,经过堆土填埋升高海拔后,这片土地上出现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山头,而是“东西相望,前后相续,左山而右水”的一片连绵山脉。
艮岳平面图
在《艮岳记》和其它文献记载中,对艮岳的山势有很详细的记载。艮岳山脉的主山为万岁山,最高处达到一百多米,西面的万松岭为侧峰,两山之间有濯龙峡。南面宾位为寿山,与万岁山隔雁池相望。
“…青松蔽密,布于前后,号万松岭。上下设两关,出关下平地,有大方沼,中有两洲,东为芦渚,亭曰浮阳,西为梅渚,亭曰雪浪。沼水西流为凤池,东出为研池…”《艮岳记》中记载,侧峰万松岭的南面有湖名为大方沼,湖内有两个小岛,名为芦渚和梅渚,上面都有亭子。大方沼的东西两侧还有小的水池,名为凤池和研池。
现在我们可以大概看出来艮岳的山势布局,基本上就是四周高,中间低,群山环池而绕,坐在山顶的“介亭”内可俯瞰全园,欣赏湖面壮阔的水面,而在池内泛舟又可欣赏“列障如屏”的层层群山。再加上各处的建筑、奇石、花木等景观,简直就是山水相连,浑然一体,已经可以说是北宋园林艺术的最高水平了。
古代建宅造园最讲风水,艮岳这种山环水抱的布局,在风水上称为“藏风聚水”,是最理想的地理环境。赵佶造艮岳,是为了保佑自己香火延绵,江山永固,可是这个风水极佳的国家花园并没有起到护佑他的作用,反倒使他更加穷奢极欲,加速了北宋的灭亡。
赵佶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幅长卷,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是一幅画着汴京市井风貌的长卷。画中以一座城门分出城内城外景色,一条大河在城外横贯,河上无数大船往来穿梭;一座如新月般的大桥横在河上,小如米粒的市井百姓往来穿梭,许许如生。
赵佶看了许久,用他举世无双的瘦金体在画上提写五个字:“清明上河图”。他看都没看下面跪着的那个年轻画师,只是吩咐赏赐了这个画师,就回后宫继续饮酒去了。
虽然他为这幅画提了名,但其实,他并没有看懂这幅画。他没有看到城门旁因疏于管理而疯长的树木,没有看到衙门门口懒散睡倒的军卒,更没有看到街道边空空如也的望火楼;他丝毫没有觉察到,装进这幅画里的除了繁华的城市,还有藏匿其中的国家危机。
《清明上河图》局部
此时的赵佶,正迷恋着他心中的那个“艮岳梦”。那些生长在太湖边的皱巴巴的石块,成了他最欣赏的玩物。
《水浒传》中,杨志丢失了花石纲后落草逃跑,这才有了后来的穷困卖刀杀牛二。虽然在书中,这只是杨志出身的一个简略介绍,却是暗示着一个国家的大危机。
一个小小的殿帅府制使的叛逃,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一船船、一车车的太湖石、灵壁石,还有其他数不清的灵石,从苏州、杭州的百姓人家院里,被强行拖走,送往汴京城内,而最终的目的地,就是那个只为一个人服务的超级园林。
既然艮岳是以山为名的皇家园林,山石在园林中的景观核心地位与作用毋庸置疑。园中的山水布局是“左山而右水,后溪而傍陇,连绵弥漫,吞山怀谷”(《御制艮岳记》),可见艮岳中的山势磅礴,连绵起伏,错落有致。
赵佶为了自己的爱好,疯狂的采集奇花异石,甚至还设立了一个专门给他采运花石的机构——苏杭应奉局。一块稍微好点的石头,从开采到运输,不花个几十万贯银子是办不到的,更别说为了运送这些石头而拆毁的民居、毁掉的桥梁以及倾家荡产的百姓了。
成百上千块千里迢迢运送来的南方奇石,成为艮岳真正的主人。不光是艮岳,当时北宋东京的其它园林如琼林苑、后苑、延福宫等地,也大量放置了这些特置石,俨然成了北宋皇家园林景观的标配。
上海豫园 玉玲珑
实际上,从五代后晋时期,就有人开始赏玩太湖石了。唐代吴融在《太湖石歌》里写道:“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万古生幽石,铁索千寻取得来,奇形怪状谁得识。”唐代著名宰相牛僧孺更是一位藏石大家,在自己的宅邸里放置了大量太湖石,白居易形容他对太湖石的痴迷程度:“休息之时,与石为伍”“待之如宾友,亲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石,爱之如儿孙”。简直是把太湖石当孩子般宠爱了。
对于置石,计成在《园冶》中写道:“须先选质无纹,俟后依皴合掇”、“小仿云林,大宗子久。”也就是说,置石的时候,要找那些质地好、没有裂纹的石头,按照绘画中的皴法来堆叠假山。小的石头,可以按照倪瓒幽远简淡的笔意,掇大山时,可以仿照黄公望雄伟豪壮的笔峰来置,这完全是按照文人的笔墨意境来建造园林了。
计成在选石篇的最后写道:“石非草木,采后复生。人重利名,近无图远。”石头不像草木那样采后可再生,这是一种一次性开采的资源,用一点儿少一点儿。而人都是重名利的,在近处找不到合适的,就会到远处去找,总之一定要找到合自己意的才罢休。普通人都如此,何况赵佶这样的一国之君。花石纲种种,只是他动用国家机器为自己玩乐所享受的小小福利罢了。
如果说要用一种艺术形式,将中国古代文人的审美与意趣用立体的方式展示出来,那就只能是中国古典园林了。
园林这种艺术形式,最初起源于殷商。《说文》里说:“囿(yòu),苑有垣也。”也就是说,有围墙的园林叫囿,没有围墙的园林叫苑。
这个有围墙的“囿”,最早是被围起来供皇帝打猎的围场,外面用帷幔围上,里面放上野兔梅花鹿这些温柔的小动物供皇帝射杀。狮子老虎是断然不能放的,要是吓坏了英明神武的皇帝,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虽然是供皇帝狩猎取乐的地方,但也要弄的有模有样,要有山有水像真的山林一样。早期的山水园林就是在“囿”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
一开始,还没有专业的园林设计师这个职业时,是那些聪明的建筑匠人,根据自己的经验,画出图纸施工。但后来,由于私家园林的兴起,甲方的要求越来越高,就不是工匠能应付的了,于是,能写会画会作诗的文人开始充当造园师的角色。唐代诗人王维的“辋川别业”,就是在一片湖光山谷中建造的山水园林;白居易的“白莲庄”,更是洛阳存在时间最长的历史名园。
辋川别业
艮岳在宣和四年建成后,与西面的延福宫通过景龙门连在一起,东至封丘门,西至天波门,将城北的景龙江也包裹在内,成为北宋末年东京最美的皇家园林,代表了北宋宫廷造园技艺的最高水平。
赵佶面对艮岳曾感叹“夫天不人不因,人不天不成;信矣。”认为艮岳可以“并包罗列,又兼其绝胜,飒爽溟涬,参诸造化,若开辟之素有,虽人为之山,顾其小哉!”(宋王明清《挥麈录后录·卷二》)真如计成所说“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可惜,就算艮岳之美如皇冠上的璞玉,也终究是昙花一现。被历史放错了位置的宋徽宗,纵然有再深的艺术造诣,也难挽救颓废的山河。靖康一耻,带走的不只是大宋江山,更有赵佶的南柯一梦。汴河上曾经舳舻相衔,船帆蔽日的“花石纲”,在历史的精心打磨下,化作云龙山下乾隆行宫院的八音石、上海豫园的玉玲珑、苏州留园的冠云峰。那是仅剩的艮岳的魂魄,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碎、拆解,又被轻轻放在这片曾经的大宋土地上。
五国城。
赵佶佝偻的身子,躺在干硬的木板床上,像一块肮脏不堪的破布。窗外漫天的风沙彻夜呼号,从残破的窗缝中鱼贯而入,使他虚弱的身体,愈发的僵硬。
恍惚中,他仿佛坐在了万岁山顶上的介亭中,面南背北,脚下是波光粼粼的雁池。万松岭上茂盛的黄杨漫山遍岗,沿溪傍陇的海棠穿石出罅,无所不在。在布满雄黄及炉甘石的“碧虚洞天”山洞中,仙雾飘渺,滃郁如深山穷谷。
他一个人坐在这座庞大的园林中,周围一片寂静。耀眼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山顶上的风吹在他身上,有些凉意。
奇怪的是,这风中,竟然夹杂着许多沙粒,不时被吹进嘴里,味道有些苦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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